养花 老舍
老舍(1899.2.3-1966.8.24),原名舒庆春,字舍予,现代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杰出的语言大师,老舍被誉为“人民艺术家”。满族正红旗人,北京人,父亲是一名满族的护军,阵亡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时候。老舍这一笔名最初在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使用,其他笔名还有舍予、絜青、絜予、非我、鸿来等。曾任小学校长、中学教员、大学教授。
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上刻: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老舍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象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赏析]
成功的文学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字面之外还有一层意思,也就是古人说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似乎作家并不曾要表达这种意思,是我们在阅读时体味到的。
这篇散文的题目是“养花”,全篇也没有一处离开养花。但是,在字里行间,我们又听到作者另一个声音:“生活是多么有趣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它简直就是一篇生活的赞歌,洋溢着对美的事物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作家只字没有提到这个意思,可是每个字又都包含着这个意思。
这篇散文因为有了这样的弦外之音、韵外之致,才会让人感到味之不尽,富有魅力吧!
这种弦外之音是打哪里来的呢?它是打作者的心里传出来的,它是作者的心声,它不是硬塞进去的,不是技巧,不是寓言之类的“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手法。“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心灵中没有的东西不可能流淌于笔端。
若是老舍先生不是这般打心眼里热爱新生活,若是他没有那样一棵善良、美好的心灵,他是发不出这样的弦外之音的。
他心地太美、太善良了,他太爱美好的东西了。他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就难过;抢救风雨中的花草,累得腰酸腿疼、热汗直流,他感到说不出的有意思;他甚至会感谢起花草来,因为它们给了他快乐……散文中流露出的对美好事物的热爱正是源于老舍的那颗美好的心。
所以,文学创作塑造的第一个形象就是作者自己的形象。创作就是把自己的心打开给人看。以抒情为主的散文、诗歌尤其是这样。只有美丽的心才能唱出美丽的歌。艺术的修养离不开人格的修养。陆游说写诗的功夫在诗外,就是这个意思吧。
《养花》写得非常自然、流畅,像是面对朋友随随便便讲出来的,像是清泉自然而然流泻出来的,看不到一点刀斧痕迹。
然而,它又很讲究结构、讲究布局。全篇不离养花,层次十分分明,或谈养花的爱好,或谈养花的辛苦,或谈养花的快乐,或谈养花的忧伤……有对比,有变化。最后一段,寥寥数字,画龙点睛,明确题旨,收束全文,使全篇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有功夫,却又似乎不见功夫,自然天成,这才是为文的最深的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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