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在文艺方面最关心的是戏剧。他要用符合资产阶级理想的市民剧来代替十七世纪主要为封建宫廷服务的新古典主义的戏剧,作为反封建斗争的一种武器。随着资产阶级力量的上升,古典型的悲剧和喜剧以及它们的传统的规则已经不能满足新时代的要蠢坦租求。这种情形在较先进的资产阶级国家里早已显得很突出。例如在英国,伊利莎白时代标志着英国戏剧的高峰。当时戏剧家虽然仍沿用悲剧和喜剧的名称,却完全不理睬这两个剧种的传统规则,内容主要反映资产阶级的人生理想和现实社会矛盾,所以只是用旧瓶装新酒。有时候他们发见旧瓶不能装新酒,便索性创造新剧种。莎士比亚所常用的悲喜混杂剧便是一例。我们在第六章已提到瓜里尼在意大利所作的同样的改革。这种悲喜混杂剧的成功打破了戏剧体裁须依传统定型的迷信。到了十七八世纪之交,英国又发展出另一新剧种,叫做“感伤剧”(sentimental drama),进一步打破古典剧种的框子,用日常语言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情调大半是感伤的,略带道德气味的(法国人把它取了一个诨号“泪剧”Le drame larmoyant)。它不像悲剧那样专写上层社会,也不像喜剧那样谑浪笑傲,目的总是在宣扬资产阶级所重视的道德品质,所以又叫做“严肃剧”,其实就是市民剧,也就是话剧的祖宗。
在启蒙运动的初期,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的影响还很顽强,一般理论家不大瞧得起这个新剧种,从“泪剧”的诨号上就可以见出,上文已提到过伏尔太对“泪剧”的鄙视。狄德罗对新事物的敏感比较强,新古典主义的成见比较浅。他对古典戏剧的态度多少是辩证的:一方面肯定了高乃伊和拉辛的卓越成就,另一方面也反对古典戏剧的矫揉造作和清规戒律。他感觉到英国的新剧种更符合新时代的要求。当时资产阶级常针对着封建贵族的豪奢淫逸的腐朽生活,夸耀本阶级的道德品质,来降低敌对阶级的地位。这种斗争方式广泛地反映在当时新型剧本和小说里。正是这种倾向投合了狄德罗的口胃。他明确地提出文艺要在听众中产生道德的效果,要使“坏人看到自己也曾做过的坏事感到愤慨,对自己给旁人造成的苦痛感到同情”,“走出戏院之后,作坏事的倾向就比较减少。”①戏剧要宣扬德行,而德行就是“在道德领域里对秩序的爱好”②。因此,戏剧在题材上应有现实社会内容。其次,狄德罗认为如果要戏剧产生道德效果,就必须从打动听众的情感入手,而为着打动情感,戏剧就要产生如临真实情境的幻觉,使听众信以为真。他说,“戏剧的完美在于把情节摹仿得精确,使听众经常误信自己身临其境”③。
根据这个要求来看,法国古典戏剧就太不自然,太冷静,不能产生逼真的幻觉,引起深刻的情感,起戏剧所应起的教育作用,因此,狄德罗在英国感伤剧的启发之下,建议创立较适合时代要求的介乎悲剧与喜剧之间的新剧种,总名为“严肃剧种”(Les genres serieux),其中又分“家庭悲剧”和”严肃喜剧”两种。他在《和多华尔的谈话》里这样说明了他的新剧种的理想:
……在戏剧如在自然里,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着的,如果我们从某一方面接触到真实,我们就会同时从许多其它方面接触到真实。既然用了散文,我们就会在戏台上看得到一般礼貌(这是天才与深刻效果的敌人)所禁用的自然情境。我要不倦地向法国人高呼:要真实!要自然!要古人!要索福克勒斯!要菲罗克特提斯④那样的人物!诗人替他所布置的场面是睡在一个岩洞口边,身上盖着一些破布片,在剧疼之带兆下展转反侧,放声哀号,吐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呻吟,布景在荒野,用不着什么排场就可以表演。服装真实,语言真实,情节简单而自然。如果这种场面不比那些穿着华丽衣服,打扮得矫揉造作的人物所出现的场面,更能使人深受感动,那就只能怪我们的审美趣味已腐朽透顶了。
狄德罗在这里把他的理想剧种和新古典主义的戏剧作了一个对比,只要自然,宁可粗野一点,决不要虚伪腐朽的“文明”。他把这个新剧种的性质界定为“市民的,家庭的”,他的政治意图也是很明显的。市信链民与贵族中伟大人物对立,家庭与宫廷对立,他要求戏剧抛开贵族中伟大人物而表现市民,抛开宫廷生活而写家庭日常生活。这就是要求戏剧接近现实,更好地为新的阶级服务。所以他力劝作家们深入生活,”要住到乡下去,住到茅棚里去,访问左邻右舍,更好是瞧一瞧他们的床铺,饮食,房屋,衣服等等”。①这种呼声在当时还是“空谷足音”。
在拿严肃剧与传统剧种作对比时,狄德罗指出悲剧写的是“具有个性的人物”,喜剧写的是“代表类型的人物”,而严肃剧所写的则是“情境”。这是一个新的看法。戏剧(小说和叙事诗也一样)在内容上一般不是像古典作品那样侧重动作或情节②,就是像近代作品那样侧重人物性格。狄德罗却提出“情境”作为新剧种内容重点,并且明确指出,“人物性格要取决于情境”,所以情境比人物性格更重要
补充:。③结合到“情境”,狄德罗还提出“关系”概念,说明“情境”是由“家庭关系,职业关系和友敌关系等等形成的”。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他把社会内容提到了首要地位,其次是他已隐约见到性格与环境的密切关联。关于悲剧写个性喜剧写典型的看法也是新颖的。这看法符合莫里哀型的喜剧,但是把典型和个性对立起来,还不是辩证的看法。
狄德罗也极重视戏剧中的情节处理,不过还是要求情节密切联系到情境。在这方面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点是他的“对比”说。过去喜剧常用人物性格的对比,例如出现了一个急躁粗鲁的人物,就配上一个镇静温和的人物来作反衬。狄德罗反对达种机械的对比,因为这不仅单调,而且会使主题不明确,叫听众“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生兴趣”。他认为在现实生活里,人物性格只是“各有不同”,并非”截然对立”。人物性格既然取决于情境,严肃剧所应采用的就应该是人物性格与情境的对比:
情境要强有力,要使情境和人物性格发生冲突,让人物的利益互相冲突。不要让任何人物企图达到他的意图而不与其他人物的意图发生冲突:让剧中所有人物都同时关心一件事,但每个人各有他的利害打算。
真正的对比是人物性格和情境的对比,这就是不同的利害打算之间的对比。
——《论戏剧体诗》,第一三节
他接着举例说明他所要求的对比:“如果你写一个守财奴恋爱,就让他爱上一个贫苦的女子”。这是一个贫富悬殊的对比。两人出身不同,社会地位不同,人生观不同,对同一件事的利害计较就不同,由此而生的情境就是戏剧性的情境。从此可知,狄德罗所说的“对比”其实就是矛盾对立,就是冲突。这样把辩证观点应用到戏剧情节的发展,已经露出黑格尔的”冲突”说的萌芽了。
第二点是他对于戏剧布局的看法。他一方面要求情节要有现实基础和社会内容,另一方面也强调在处理情节中创造想象的作用,这也是他的辩证处。他说:
布局就是按戏剧体裁的规则在剧中安排出一部足以令人惊奇的历史;悲剧家可以部分地创造这部历史,喜剧家则可以全部地创造这部历史。
补充:这种创造要在显示事件之间联系上见出。在现实世界一系列事件之间本有内在联系,但是由于我们还没有全盘认识,这种内在联系往往被许多偶然事件掩盖起来,使人不易察觉,因此它们就现出一些偶然性。在戏剧里作家有选择和安排事件的自由,就可以把偶然的东西抛开,把一系列事件的内在联系突出地显示出来。因此,他认为“比起历史家来,戏剧家所显示的真实性较少而逼真性却较多”①。在《芮迦德生的礼赞》里他也说“历史往往只是一部坏小说,而像你所写的小说却是一部好历史”。这番拿文艺作品比历史的话显然受到亚理斯多德的影响,用意要在个别已然事件与见出规律性的可然事件之间的分别。狄德罗把前者叫做“真实”(事实的真实)而后者叫做”逼真”(情理的真实),戏剧和一般文艺不是历史,只要求情理的真实而不要求事实的真实。“逼真”就是显示事物于理应有的内在联系。文艺在这方面又和哲学与科学不同,它不通过抽象思维而通过形象思维(即想象)。狄德罗替文艺的想象下过一个很精确的定义:
从某一假定现象出发,按照它们在自然中所必有的前后次序,把一系列的形象思索出来,这就是根据假设进行推理,也就是想象。
——《论戏剧体诗》,第一○节
这个定义之所以精确,因为它显示出形象思维的虚构性和逻辑性,不是把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绝对对立起来。
关于文艺,从客观基础方面看,最基本的问题是个别形象的必然性和普遍性(一般与特殊的统一,“典型”的真正意义):从主观活动方面看,最基本的问题是形象思维的理性或逻辑性。狄德罗不但抓住了这两个基本问题,而且指出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主客两方面在达到“逼真”的“想象”上面统一起来了。
提出严肃剧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