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雨虽然小些了,可天仍然灰蒙蒙的。
台风袭来的第二天,荷塘村昏天暗地的,像是卷进了一个天漏云碎的旋涡。
风大得稀奇,房顶上的风向仪吱扭扭地转,稻田的坝子上盘旋着沙尘和树叶,放课回家的小孩骑着单车,灰头土脸地扶稳了车把手,一面把被吹乱的雨衣掖掖紧,一面伸着舌头“呸、呸”地吐掉嘴里的土。
我从荷塘回来已经夜幕微垂了。
积了水的街道很难走,雨水淋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风沙从背后掀过来,身体不自觉就往前跑。
“竹篮子开花,竹篮子开花,喜欢吃香肠♪~黎明呀夜晚,爷爷和雪糕,一起丢球球……”
在家附近的窄路口,看见一个蹒跚而行的小黑点。
我本能地挺了挺鼻子,在混沌的大雨里嗅了嗅,人影忽然蹲在雨里,那个姿势让我警惕地停住脚步。
“雪糕,雪……糕……雪……糕——”
(哈啊!是爷爷啊!)
辨认出苍老的声音,我当即绷紧了脊梁骨,跳过大水坑,飞扑进张着双臂的爷爷怀里。
已经是爷爷无法承受的重量,他喊着“哎哟哟”直直地往后仰,哗地躺在身后的水洼里,浑身滚着臭臭的泥巴,也顾不得起身,连忙扯开雨衣的扣子。
被包裹住。
“笨狗!像个落水狗似的,这种天气多危险,小心遇到城里来的狗贩子。”
(呐呐,我去阿婆家找哈尼了唷!)
“如果不出来找你,还不知道回家是吧?”
(哈尼带我去看池塘旁边很多被水冲上来的鱼唉。)
“叫叫叫,你很开心啊?你到底去哪了……”
老头坑坑洼洼的皱纹挤得有点丑,他乐得像个小孩。
一个老人和一只喜乐蒂牧羊犬,狼狈地滚爬在大雨中的泥水里。
……是什么在其中微妙地支撑着那些完全不搭调的对白。
“大锅盖的天线歪得不成样了啊。”
走到院门口,爷爷嘟哝着“电视看不成了哎”,把我放在屋檐下,紧了紧雨衣,找到一个容易落脚的地方打算攀爬。
这时候,远方教堂的钟声咚咚地响起来。
——哈!到玩球球的时间了!
“雪糕别叫啦,很晚会吵到邻居,回屋找奶奶玩,她正好看不成电视了——从这儿上去会不会够不着啊?”
爷爷在大雨里一边确认着攀爬的方向,一边指着屋顶上歪倒着的什么东西。
(吓!是玩丢飞盘的手势!雪糕准备好啦!)
连忙绷紧身子,跳到腌泡菜的水缸上,踏着矮檐梁,往前一跃!
“雪糕?雪糕!下来啊……啊!就是那个……你还是下来吧,下来!”
小心翼翼地爬了一会。
看清楚爷爷指的方向,踏牢了凹陷的屋梁,顶着风,匍匐着往前爬,身子不由自主就往下滑。
高一些的地方,风势更猛。
狠劲儿伸着头,嗅嗅歪在一边的天线。
——哎哟,我上来啦,飞盘在哪儿呢?
腿脚不灵便的奶奶喊着“老头子,电视能看了啊”从里屋跑了出来,和老伴站在雨里傻傻的仰着头,捂着嘴巴大叫着“快给大雄打电话,雪糕跳到屋顶上修天线下不来啦”转身往屋里跑。
“神话故事呀?会被儿媳当笑话的。”
“雪糕本来就聪明,上次叼飞盘还捡了十块钱呢,让儿子带一箱火腿回来,奖励给了不起的雪糕吃。”
被呼啸的大风吹得摇摇晃晃,站在屋顶上瞅着急得团团转的老小孩。
爷爷大喊着“别动别动”站在大雨里,他也看着我。
这是雪糕铭记一生的最后一个关于爷爷的画面。
我垂头,他仰望。
眼前是老人湿漉漉的笑脸,背后是滚滚的乌云和苍茫茫的天。
印象中是有类似的场景。
具体什么时候也说不清,大概是雪糕很小的时候,随处是白茫茫一片,我躺在有毛茸茸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地方,睁眼时看见了爷爷,他穿着灰色大棉袄蹲着,傻笑着喂我吃甜甜的东西。
“好家伙,它喜欢吃这个,就叫雪糕吧?”
那一年,天气很寒冷,我哆哆嗦嗦爬进爷爷的棉衣里,一路突突突颠得够呛,就这样来到枫叶县的家。那时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积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头顶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天。
台风过后的一整个星期,天空中的星星都出来了。
奶奶瘦得不像样,坐在爷爷的小凳上呜呜地哭。
里屋的灯几夜都没有关。
我眼里的院子,扯着白茫茫的一片布条。
院子里整日整夜地摆酒席,不常来往的亲戚也来拜访,院门口有大汽车停下,迈下来很多哀伤的人。爷爷很久没有带我去花园了。我趴在门口,整夜整夜地等,爷爷被一辆大汽车接走后再也没回家。
“大雄,雪糕放在这里面……没问题吗?雪糕是你爸最喜欢的……”
“妈,喜乐蒂是宠物狗,不用担心没人收养。爸希望您好好的,雪糕也好好的,您手脚不灵便,一个人照顾不了它。”
“可它趴在大门口,从你爸走那天……整整等了七天了啊……它也想你爸……”
“一个畜生懂什么?”
趴在门口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黑色大袋子蒙住,随之身体也被套住。
——呀呀,是爷爷常玩的捉迷藏吗?
等雪糕再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然后看见爷爷满脸皱纹的样子,他傻笑得有点丑,朝我伸出手来,笑着对我说:“好家伙,就叫雪糕吧!”
“飞盘拿回来,放爷爷手里。”
“雪糕乖……”
“雪,雪糕?雪糕啊真是你吗……”
趴在院门口的我一动也不能动,脚上流了很多血,肚子咕噜噜叫,浑身臭得不像样。一整天翻了几次垃圾桶,吃了两团纸再没吃过东西,浑身没力气,尾巴还是忍不住甩来甩去,“咚咚咚”敲在花砖上。
“天啊,你是怎么跑回来的啊……大雄呢?”
奶奶往我身后看看,大门外黑漆漆不见人,只有雪糕一只狗而已。
又大又白的月亮下,花圃里的花开得很好,虫子吱啦吱啦地叫,爷爷整天坐着的小凳还有他的气味,可爷爷却不见了。我趴在院门口等着爷爷回家,他跟我约好月亮爬上来时一起丢飞盘玩球球。这种与生俱来的“遵守承诺”的感知,是任何变化都无法替代的。
凌晨时电话“嘀铃铃”地响了,听筒里是大雄累得不成样的喘息。
“喂?大雄,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妈啊,雪糕……回去了吗?”
“是啊,一小时就自己跑回来了,落水狗一样脚上都是泥啊水草啊什么的,你把它放到哪儿了呀?”
“开车跑了5公里,又向东北走7公里,再向左转5公里,又往西走了2公里,把狗从麻袋里放出来放水塘旁边,就自个儿开车走了。”
“那倒是回家呀!这回就算啦,方圆百里雪糕都认得,它已经回来了……”
“刚没油了,就自己走了会儿,你叫那个畜生闻闻我的背心,出来找找我,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
爷爷不在家的两个月厚,夏末早晨下了一场大雨。这些天夜里坐着小凳子往西面看的奶奶,咿咿呀呀唱着从前和爷爷一起唱的歌,大清早给我吃牛肉卷。奶奶弯下腰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即便大雄几次想把我接过去都被她拒绝,奶奶再次把我抱上了车。
沿途的风景和乡下不一样。路边湿漉漉的,除了垃圾箱和小亭外连猫狗也没见,汽车行驶两小时转到街心花园路口。
“大城市哦,好漂亮的大花圃啊,竹篮子开花,竹篮子开花……”
“雪糕别叫,看那边好多大楼,雪糕不怕,奶奶给你吃香肠。”
奶奶从大包里拿出两袋奶粉,撕开倒进金属小碗里,保温瓶的热水刚好冲开。
“哈?香肠!香肠!哈!香肠!”
“别叫啊……不要叫!不要叫!!如果整天汪汪叫别人讨厌你怎么办啊?”
噗啪!
紧接着一巴掌,又一巴掌!
重重打在我的嘴巴上,痛得喉咙呜呜叫,脑袋往大雄怀里钻。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雪糕吓得都变调了……”
记得那天,奶奶打了我之后,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哭出了声。
我被抱下车放在花坛里,奶奶把牛奶碗放在地上又摆两根香肠,大雄像以前吵“雪糕太邋遢啦”那样抓着我的脖子。
“雪糕啊,叔叔和奶奶去那边办点事,你别跟过来喔!伞留给你,在下面趴好哦,不然会感冒的……雪糕乖乖,雪糕饿了要吃东西。”
“叔叔回来给你牛肉卷,呆着别动,听见没?”
——嗯!那我等你回来唷!就在这儿等你们!
叔叔搀着奶奶上车了,她在车窗里朝我挥挥手,忽然眼睛里涌出汩汩如泉的泪来。
我怔怔地看着奶奶苍老的眼睛,奶奶也看着我。
对不起。
雪糕,对不起。
那双清澈而悲伤的眼睛,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里映着我“蹭”地站起身呆呆地瞅着奶奶的样子。大汽车载着奶奶“突突突”地驶走了,越走越远……
走过一条街,回到两个世界。
风掺杂大雨呼啸而来,雨伞滚了滚刮飞了老远,我趴在繁华大都市的某个角落发抖地淋着雨,舔了舔掀翻了的脱脂奶,咬了一口还留着奶奶气味的香肠。
“雪糕在这儿等你回来喔!”
——等你唷!
呐,爷爷说过的,雪糕是个好家伙,所以……雪糕要乖,雪糕再也不叫了。雪糕知道,我不可以再自己回家了,对不对?
虽然,冥冥中比谁都清楚,奶奶是真的抛弃了雪糕。
我唯一的亲人,她抛弃了我。
可是……你说了……
我就相信你。
雪糕在这儿等你回来。在这个夏季最咆哮的一场大雨里。
梦里,我趴在爷爷的腿上听他唱大戏,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把竹篮子和零钱挂在我的脖子上,拍拍我的屁股说:“雪糕,拜托了。”
梦里,镇上菜市场好热闹啊,阿婆喊着“哎雪糕又来买菜了唉”,好心的大伯给我吃香肠,阿公从篮子里掏出小纸条,然后把蔬菜放进去,挠挠我的头说,“雪糕真是好狗啊……”
梦里,爷爷看狗狗电影时哭得像个小孩,在又大又白的月亮下,他坐在蝉声中抱着我看星星,用那苍老的声音嘟哝着:“你们狗狗啊,活的时间短,可你们能用那么短的时间就懂得了人类用一生也琢磨不透的道理——齐心协力,不离不弃。”
雨像是停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就在跟前。
“别过去呀,染熙,来历不明的狗狗会不会有病啊?”
“在发抖,怎么趴在花园里?”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把撑着的雨伞往这边移了移,以至于脸和后背都淋湿了。他看着脚下的小碗和香肠。旁边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探来看,失望地说:“它有点大哦,我还是喜欢小狗。”
“喜乐蒂吧,我同学家养了一只苏格兰牧羊犬,比它大。”
他试探地摸摸我的鼻头。
“可能是因为生病而被丢弃的狗狗,如果暂时放在这儿或自己跑出来,就不会放食物在这里了……大雨天扔狗,因为下雨会很难找到回家的路?”
“谁知道呢。还是走吧。”挽着男生往旁边拉。
“因为相信主人只是暂时把自己放在这儿,等忙完工作会带它回家,所以一直在大雨中等着主人回来。”
男生脱掉校服的外套,裹住湿漉漉的我。
“还不是你乱猜,就这么抱回家恐怕叔叔不会同意……”
“先问问旁边的小区。”
社区警卫室打听一下,警卫抓住饼干往我嘴里塞。
“早上八点多有辆车停在门口,把狗放在花园里就走了,中午时我过去看了看,也不叫,眼睛浑浑的没什么精神,可能是病狗。”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它整天都在淋雨,”男生为难地看向女生,“先找个地方给医生检查一下吧?”
“宠物医院很贵的呀,而且我们又没有钱。”她咬了咬嘴唇。
警卫用小盘接了点水喂我喝。
“养不了就送到收容中心吧?”
“那种地方……”
男生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和年迈佝偻的爷爷不一样,他长得白白的很好看,敞开扣子的衬衣湿嗒嗒的,露着嶙峋的锁骨和白天鹅一样的脖子,而且即便是蹙着眉也没有皱纹——哈?难不成是爷爷的小时候,以前看过爷爷嘟哝着“想当年啊”拿着的小纸片,上面就是这样子呢!
“总之先想办法找个暖和的地方,它抖得厉害。”
男孩和女孩带我来到住宅区。
“爸上班了。进来啊,美嘉。”
男生在玄关给她拿拖鞋,又把我抱起来往楼上走。进屋后女孩坐在床边环顾除了床和书柜之外没什么家饰的卧室。
“第一次邀请我来你家,还真是沾了这只狗的光——这么说真是有点刻薄呢。”
“招待之类的还是等下次吧,家里吹风机不好用了,我们得赶在下班之前去宠物诊所。”
男生从衣柜翻出大毛毯,换了件干净衣服,站到椅子上指指天棚上面。
(啊!是丢飞盘的手势!)
我从毛毯里钻出来,高兴得尾巴甩来甩去。
这也不能怪我啊,那个食指在空气中画波浪符号的手势和爷爷一样。为了节省空间而在天棚上设计了柜子,也不知上面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也咬不到那个高度。
男生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又指着我的鼻子。
“小家伙蛮精神,嘘,不要叫,千万不要叫哦!”
——不要叫……
脑袋“轰”的一声,想到奶奶的那一巴掌,四腿一软就无精打采地趴下,下巴放在地板上,翻腾着眼珠子往上看。
“有趣,像能听懂我说话似的。”
够到柜门拉开,拿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随手翻出一把钳子跳下地。
“幸好之前买漫画书的计划搁置了下来。”
“染熙,刚刚,笑了哦。”
“嗯?”
“阿姨走了之后,我都没见你怎么笑过。”女生摩挲着手心,尴尬地别开视线,“一直很冷漠……对我,和叔叔,也没有像对它这么笑……”
看向对储蓄罐跃跃欲试的男生,“喂,你干什么?”
“砸开它,里面是这些年的压岁钱。”
紧接着“啪”的一声碎裂混含着惊讶的“染熙”,男生将洒了满地的硬币一枚枚捡起来。
我想,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去了个有很多猫猫狗狗的地方,相对来讲都像阿婆家的哈尼一样洋气并热情,见到我被染熙裹成粽子,就抢着打招呼:“嗨嗨,土妹子,打哪儿来的呀?”
没理会那些新伙伴,我一声都没有吭。
“是喜乐蒂没错,跟苏格兰牧羊犬很像。”
带着手套的男人直奔我而来。
脖子一下就被捉住了。
“给我看看,是小美女喔——你看它脖子的毛,像戴了一条白色大围脖,这种狗狗智商很高,聪明伶俐,你看它的眼睛多么的妩媚,特别是看着主人的时候……容易训练,但有戒心,警觉性很高,非常忠诚——总之,先让护士给它洗澡吹干吧?”
听到“总之”后才缓过神的染熙拦住医生的动作。
“请等等,那个……它生病了?因为我没听它叫过。”
“着凉了,是刚买来的?”
“……捡来的……被主人抛弃在花园里。”
“最好做一下检查避免狗瘟,狗狗遇见生人或换环境会不习惯,和它共处一段时间看看——对了,这里也收容这种被主人遗弃的狗狗,或许会遇见想养它的好心人……卖吗?”
我趴在检查台上任医生摆弄,心惊胆战地看着对面的男孩。
他也看着我。
“不……我不卖。”
他笑了笑,像做了什么决定一样深吸一口气。
“好!检查一下吧。”
从宠物诊所出来已是傍晚。
回到小区楼下,女孩挽住染熙小心避着邻居,往大树那边躲。
“你爸爸会同意吗?像这种宠物狗,非要好好伺候才能养活吧?同学家小狗都穿好看的衣服,吃的饼干也很贵。”
“它叫什么名字?”像是没认真听她说话,“叫什么好呢?”
“唉?乐乐——点点?豆豆?甜甜……熙熙……啊!动了哦。”
我从毛毯里爬出来,下巴放在男生的肩膀上,鼻子不大灵光,眼睛也看不太清。
男生有点为难地说:“它不能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啊。”
“可是,它只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哦,为什么呢?”
“哈哈,说不定啊它以前就叫西西。”男生忽然笑起来,“它有兄弟姐妹四个,分别叫东东,南南,西西,北北。”
“一点都不好笑,你好丰富的想象力。”
“或许……我可以照顾它一段时间……”
“叔叔不会同意你养狗的。”女生低着头往前走,“还有,染熙,报考的事,如果你考北大……我肯定考不上的……”
“我知道啊,先回去吧,拜。”
“嗯,拜拜。”
回到家里,染熙停在玄关脱掉鞋子,唤了声“爸”没听见回应,连忙抱着我往楼上冲。
进了卧室,他把毛毯往床底下一塞,然后坐在床上喘息着。
像做了好大的亏心事,紧张兮兮地迷茫了一会。
“那个,叫喜喜行么?不是熙熙,你是喜乐蒂吧,那当然叫喜喜。”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趴在地板上,好奇地往床底下看,把毛毯拖出来,拨开盖住头的一边,摸摸我昏昏欲睡的脑袋。
“……其实……是‘我喜欢你’的喜哦。”
那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窗户透着又大又白的月亮,染熙在书桌前写作业,我趴在他的脚下打瞌睡。外面时不时有轰隆隆的汽车经过,空气比起乡下也浑浊得紧,我感到十分不安,而男生始终用心读书,专注的侧脸迷人极了。
听见房门有响声,立起耳朵想听清楚,男生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
“嘘,是我爸爸,拜托千万别叫,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讲。”
然后顾虑着“地板会不会很凉”而撤掉一床褥子铺在地上,把我抱到上面裹好了,表情很严肃地吩咐着:“快睡吧,闭上眼睛!”
夜里又忽然从被子里坐起来,“……喂,醒着吗?”
“我有点睡不着……”
“那个……到床上来吧?来。”
天蒙蒙亮,是爷爷带雪糕逛花园的时间。
……叽,雪糕……好难忍……
早晨从染熙的背后露出半个身子时,中年男子正坐在餐桌前一脸温和地问“到底商量什么事情呀”,看见我之后口型定格在最后一个字的韵母上,张着嘴巴半天也没说出话,怯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林染熙,那个用屁股跟我打招呼的家伙难道是一只大狗吗?”
“听人说这种狗狗很听话,而且很容易驯养——来,过来……”
“别让它过来,你觉得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可以养一只每顿饭比一个小孩吃得还多的来历不明的大型犬?”
“它不属于大型犬。”明亮的眼光灰了,“不行吧?果然……不行吧?”
“这些年爸爸工作太忙,让你感到寂寞了吧。”
林爸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色不好地解释说。
“儿子,养狗是要上户口的,刨除平时吃喝生病的花销,光是一年五千元的数目就很难吃得消吧?”
“如果喜喜没有户口就不行吗?我不会弄丢它的。”
“熙熙?还给取了和自己一样的名……”
“是喜喜,喜乐蒂的喜,这个品种在宠物市场很有人气的。”
“如果不办理户口打疫防针,被查出来会有麻烦,总之家里钱足够你上大学的费用,但绝没有考虑过养宠物狗,难道你想下半生靠它生活?”
“那倒没有……”
“这种洋狗一个月的伙食,就等同于买它的价钱了。”
“说到底,还是户口的问题吧?所以,爸爸不同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狗。”
“呃,这么说真是尖刻……算是吧,这是一个大问题,如果说品种很好,应该不愁没人收养,还是把它放到外面去吧。”
“爸!不要在小狗面前说这种刻薄的话啊!”
“反正它又听不懂人话——不过说起来,有一件事早晨还很纳闷,但眼下就有眉目了,你……还有那个什么喜,你们俩跟我到这边来。”
招呼着染熙往廊厅走,男生回头看看吓得一动不敢动的我,小声说“快过来”朝我挥挥手。
林爸指着浴室门口换下来的一堆要洗的衣服。
“能告诉我,这湿漉漉的一摊是什么?”
(哎呀!那是雪糕好不容易找到的嘘嘘的地方,因为闻到臭臭的味道险些呛得晕过去,肯定是宝地啦,兴高采烈地占领了地盘,还狠劲儿埋好了。)
男生囧雷囧雷地掩住鼻子,一面转身过来拉住我,一面深沉地推理着:
“哦,待洗的……五只袜子……少了一只?”
“那只刚好在垃圾桶边找到了,这是喜喜的杰作吧——怎么能允许臭臭的家伙在家里?你觉得呢?”
林爸朝我瞪眼睛,我吓得往染熙身后躲了躲。
“倒是的……连喜喜都知道,那种生化武器的最终归宿应该是垃圾桶。”
“林染熙!你给我回来!”
染熙拽住我的脖颈往楼上跑,笑时眼中闪过一些明亮的物质。
“喂,喜喜,明天一起下楼吧,附近有个花园。”
——唉?
“刚刚真怕爸爸会揍你喔,你还真勇敢都没叫一声,我同学家的狗见到外人就往身上扑,而且‘汪汪汪’叫得可欢实了。话说回来,你居然没有嘘嘘到我的房间。不对,是我们俩的。”
他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垂下眼眸盯着我。
“喂,那个……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把你放到外面去,你一定活不成吧?其实……你可以叫几声的……你的声音肯定很好听吧……是吧?喜喜……”
我仰着头,他蹲下身,眨着眼睛看着我。
是什么在其中支撑着如此安静的一个人的对白。
并让它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
“你是一只哑狗……对不对?”
说说雪糕眼里的你们吧。
如果一只趴在那儿好好的狗狗突然跳起来“嗷嗷”叫两声,你们一定接受不了,或许嘴里会嘟哝着“这只小疯狗”然后发脾气责备它。
就好比对我来说,林爸爸的一惊一乍更是可怕了。
他喜欢看一群人追着跑的电视节目,看着看着,突然跳起来“嗷嗷”嚎叫起来,以致于趴着打瞌睡的我吓坏了,在逃跑的过程中嘘到地板上。
实在控制不了啊,稍微出来一点就连绵不绝,这也不是雪糕的错,真拿你们大人没辙!
“教几次都学不会去厕所,是吗?”
林爸爸看见地板上画了长长的水流,一下就恼火地朝我扑过来。
“只是让你暂住而已,上厕所没学会,逃命的把式倒是无师自通了啊,回来,别跑!”
(哎呀,简直太任性了啊,明明是爸爸突然嗷嗷乱叫的呀!)
一位拎着拖把的欧吉桑和一只狗狗满屋追着跑。
染熙不在家的下午,休假的林爸揪着我的脖子,把我丢到厕所里。
这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光,趴在凉冰冰的瓷砖上睡一会,被电视里的哨声和嗷嗷声惊醒,发现四周黑漆漆,龙头吧嗒吧嗒滴着水。
因为口渴,我站起来把前脚搭在浴缸边沿舔舔水,结果脚底一滑,大头朝下栽了进去。
扑腾好一会才跳出来。
幸好狗狗天生就会狗刨,全归功于拿我做无数次实验的大雄。
冻得浑身发抖,打几个喷嚏,耳朵湿答答的,啪啦啪啦晃动着脑袋。听到响动的林爸大喊“在厕所里也不老实,你造反啦”,我只好不再努力甩干身上的毛,湿答答的趴下。
夜里听到奔跑声,随后房门敞开缝隙。
染熙急喘着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落水狗,生气地抱起我直奔正看电视的林爸面前,被老爸赶野狗似的几声“去,去”赶了开。
深夜时,染熙带我去逛花园,说是“因为喜喜没有证,所以只能晚上偷偷出来”。他在街心花园里打了一通电话,约了附近的女生出来。
“爸说关进浴室里还是好好的,出来时它就自己洗了个澡。”
“说到底是喜喜的不对,它不该尿到地板上呀。”
“我正在教它——如果忍不住就要学会去厕所,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已经说了几次,但还没学会,要有耐心,爸太暴躁了,因为在看世界杯。”
女生绕到我的身旁,当我伸脖子过去嗅嗅时,她连忙往后退了退。
那个躲开的动作让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仰着脑袋看着她。
“今天的裙子容易沾到毛……明年高考了,你总不能每天半夜带它出来遛遛吧?”
“暂时只能先这样。”
“它好像跟你很合得来哦,没用链子栓它,也跟在你身边走。”
“昨天发现这一点时我也感到很奇怪。”低头看下来时带着笑,“是不是特别有狗缘?”
“真是的……得便宜卖乖。”
经过花坛时女生匆匆走几步。
“话比以前多了。”
“嗯?怎么了?”
“没什么。”嘀咕着“妈妈快下班了呢”,又想起什么似的,“明明很有女生缘,今天隔壁班的女生,跟你告白了吧?”
“有吗?”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不过,作为青梅竹马的你,这么关注我的学习生活,实在让人很感动。”
“事实是这样的啊,班里的女生都在谈论,隔壁班的女生捂着嘴巴对班长说‘啊,你也养了狗啊’这样子……‘很喜欢养狗的男生’这样子……”
“‘喜欢狗狗的男生’和喜欢‘喜欢狗狗的男生’的女生,岂不是恰恰好?”
狠狠白他一眼的女生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又狠狠地撇头看着我。
“喜喜,你有个很讨嫌的哥哥。”
“喂喂,不要在喜喜面前说我的坏话。”
“哪有……唔?我该回家了,十二点是妈妈下班的时间了。”
“时间啊……”
突如其来的。
“美嘉,你相信天荒地老么?”
“呃?”
“天荒地老。”重复了一次。
女生想了几秒,颇感困惑地皱了眉,“相信吧,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
“很多星星。”
“唉?”
仰望星空的少女,忽然被俊朗的身影遮住视线。
“闭上眼睛。”
轻揉过女生遮住额头的刘海,“我告诉你。”
我仰着头,看着俯下来的男生,他的眼底被长睫的扇形阴影覆盖住,背后是璀璨的月光和闪烁着眼泪一样的星空。
One kiss。
那一刻我怔怔地仰着头,看着头顶那片大海般浩瀚的星空。
还有染熙的方式。